1939年冬 上海
没有乌黑惨淡的硝烟,似乎一切都是崭新的。
高大整齐的西式高楼和尖塔密密麻麻,笔直林立,占据这土地上不大不小的土地;擦洗的透明光滑、一丝不苟的橱柜窗子,总有成套的高级瓷器和珠宝首饰陈列,白日倒映出来的便是黄包车夫匆忙往来的接客身影,以及老百姓各自讨生活的众生相,黑夜便是风情上海滩,带点苦涩的杏子味儿。
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英文单词;有轨电车在灰白色的路面招摇来去;西式汽车鸣笛的声音和歌女调笑吆喝的尖细声穿过大型歌舞厅的门廊,带着酒rou奢靡飘进干瘪矮瘦的贫民房,孩子赤着脚在自家门口玩着游戏,母亲弯下身体准备一日三餐、内外家务和擦洗。
大东亚共荣的横幅拉在小路附近的电线杆之间,有外国警察看守的租界里,大招牌上红唇金发的外国模特顾盼生辉的笑容,亦或者是电影界的明星,那一缕旗袍倩影和被捧红了的戏子青面黑须的装束,都在应和这里狂欢似的穷奢极恀。
天空也许湛蓝湛蓝,如绸带一丝杂物也没有;也会有嗡嗡嗡的飞机和响起的警报,震颤着路上的宪兵和皇协军、学校里的日语课本,以及高挂飘扬的各国旗帜。
歌舞酒厅,触目皆是。其中不乏哥特式建筑的教堂,钟声总是准时敲响,古老如戒训,沉闷庄严隐约夹杂着女孩子们的清甜的赞美诗,另有一种温柔的生气。每当这时,教会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病人,那副穷苦的面相会生出一丝舒展的安详。
常安从医院下了班,步行在霞飞路,路上经过求古斋,买了给小同学的奖品,门口插了今日时报,她付钱时拿起一份,微笑:一起。歌舞厅的迎客萨克斯随冬日的海风刮来时,常安脸上冰凉,稍微提了提围巾遮住下巴,脸上两只眼睛显得更大。
教堂内。
你看,这里要擦一下虚化,叫昌吉的女孩子把灰色橡皮擦递给老师,常安帮她晕了晕画纸上耳朵的颜色,递给她说:下手太重。她笑笑,继续走几步环视。一群年轻的脸蛋红扑扑,都认认真真的,她手上一只素描铅笔,交臂放在指弯曲,食指有节律地扣着。
快看,下雪了!循着声音,靠窗的姑娘喊了一声,抬手指着贴花的浅绿玻璃窗外,常安顿住脚,走到她身边,嗯,是下雪了。
女孩子们都放下活计凑过来,灰蓝色的冬校服蹭在窗上瞪大了眼睛看。
老师,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雪花片十分大疾速,一颗一颗盐巴般撒在外围的水门汀上,还有枯黄的小草地和鹅卵石铺就的小石子路。天地一瞬间十分洁净光华,太阳隐隐从厚云里破出头角,耀眼的光辉点缀如她们笔盒里昂贵的金粉颜料。有其他班的孩子不断窜出门到外头玩耍。地上留下鞋子不大的深色脚印。
常安望着两边小姑娘们巴巴的殷切眼神,叹了口气,去玩吧,都不要摔跤哦。
小家伙们兴奋着一撒欢,全都溜出教室,常安轻轻推开窗,凛冽的风一瞬间刮得她微眯了眯眼往后退,待适应后便趴在窗沿,手撑着下巴,看这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还太浅,不能打雪仗也不能堆雪人,她们就围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圈,手拉手蹦跳唱歌,在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学生们朝窗沿边伸出的半个人,招了招手。
常安微笑着点了点头。
快来快来,觉不觉得咱们这老师趴在那里,像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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