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空宅邸。
孟可舒一夜都不曾合眼,滚滚人头落地的血腥气在她鼻间萦绕不散,那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修罗场面。
全家被判流放之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本就不爱富贵的人,甚至隐隐庆幸终于不用被安排自己不情愿的婚事。无论如何父兄如何,他们到底还是一家人,去到哪里都无妨,只要能平安活着就好。她要的不多,即使在满府上下兵荒马乱的时候,她也对那些身外之物毫不留恋,只带走了那把琴。
但她没想到,到了南林府的那天,居然又能见到他。
“孟小姐,在下厉空,之前有幸在莽山春猎时见过孟小姐一面,不知孟小姐是否还有印象?”他骑着一匹白马等在南林城门下,夕阳耀在他身后,天神一样来到坐在破败的驴车里,粗服乱头的她面前。
后娘和姐妹在后面狠狠地掐了她的后腰,催她不要发愣赶紧和这位一看便不凡的青年回话。她吃痛,回过头瞪了她们一眼,也就错过了厉空眼中的威胁与狠厉。
“我记得你。你是那位竹林中弹琴的公子。”孟可舒转回来冲厉空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家遭难,不是什么孟小姐了。”
孟可舒的余光里看见坐在前车的父亲听见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却半晌没有说什么,又缩了回去。她知道父亲想训斥她不该和外男多话,可是到了这个情形,那些规矩连父亲都觉得可笑了罢。进城的队还要排一会,她干脆从行李上面把琴抱了下来,坐在车前和他聊了起来。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正好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很久了。”她脸上沾了尘灰有些痕迹,可一点都不妨碍厉空眼中的柔情。
不是碰见,厉空在心里回答道,是我来找你了。
“你弹得那段我寻了好多曲谱都没有寻到,是你自己写的曲子吗?”聊起琴来,孟可舒一点都不像在京中交游时的温文形象,倒像是终于离开了樊笼的飞鸟,叽叽喳喳,明明是在问厉空问题,却让他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春猎之后我一直记着你的曲子,但总是不能复原出来,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你的姓名,要不然早就要问你要谱子了。”她叁两下就调好了音,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神期盼地看着他:“不过现在也不晚,你也是要进南林城的吧?反正也是要等,不如你告诉我你的谱子?”
厉空一时忘了说话,他准备的开场白一句都没有用上。她不在乎他到底是谁,也不在乎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更不在乎他前来打招呼是什么用意。倒显得他患得患失,一肚子的算计。
“是……不方便说吗?也是,人各有爱,是我唐突了。”见他不回话,孟可舒以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心血告诉萍水相逢的人,也不纠缠,作势就要收琴。
“等等!”厉空见不得她眼中的光芒黯淡,弯腰隔着袖子按住了她的手腕,“孟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里不方便,等进了城,我可以把曲谱写一份送你。”
“真的!那说定了!”孟可舒重新坐好,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虽然她把厉空放在心里惦记了很久,但是真要说起来,她对这个人其实一无所知,连名字都是刚刚才知道。
她有些尴尬地用擦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来掩饰,好在厉空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孟小姐以后有什么打算?”
孟可舒还没回答,车中的二姐就抢着回了话:“多谢厉公子关心,我家落难至此,哪里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随遇而安便好。不知厉公子为何来这南林府城,可是有公差在身?”
厉空本来不想和其他人搭话,但这问题总算给他个台阶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也就回道:“在下在玄羽司任乙字营司君,的确是有任务在身。”
车中传来孟可舒后娘和姐妹们的小声惊呼,乙字营司君,那可是副司使之下职位最高的十位司君之一,孟家故旧门生都避之不及的时候,居然有这样一位司君对孟可舒和颜悦色,孟二小姐只恨这种好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一圈等待进城的人们或多或少听见了厉空的话,一时之间四周看向厉空的眼神都带上了恭敬和畏惧,厉空喜欢他们的这种眼神,每到这时他就觉得自己曾经被打断的脊梁重新有了力量,世人的视线再不是让他避之不及的厌恶和轻贱,现在终于轮到他生杀予夺。
空心的竹子被浮华和血腥填满,再也不会在风霜摧折中弯曲。他不再光风霁月,却心硬如铁。
可是,孟可舒却没有任何变化,好像他说的话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她说:“厉公子也是从京城过来的?骑马很累吧,要不要坐下歇一会?我父兄就在前面那辆车上,还有地方,我带你过去吧。”
他没有拒绝他,顺从地从马背上下来,跟在她身后上到了前面的车上。等到亲眼看着孟可舒回了后车,他一掀帘子,露出了自己本来面目。
“孟大人,偷听许久了罢。我这次来,是来和你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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