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卓思衡则是彻底的震撼。
他默不作声,看向了皇帝。
此时的皇帝没有了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他温和而和煦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包括卓思衡——目光在他的脸上逗留须臾后才离开。
那个眼神仿佛在宣示此次未雨绸缪就是自上而下的庇护,是一种皇权对为自己尽忠尽职之人的保障,是卓思衡必须为皇帝与其野心而鞠躬尽瘁的上谕。
脊背上有种窸窣的冰冷感向全身蔓延,卓思衡此时已再清楚不过:他此时的盟友有多强劲,未来与其交手时就有多绝望。
虞雍言毕,真相水落石出,各怀心事之际,皇帝目光逡巡过众人,缓缓起身,叹道:“吏治不堪至此,是朕不查之过。朕之朝堂,竟有人因私而害公,至斯文与学子前程于不顾。你们与朕皆是君臣失密,让此人为祸一方多年……实在悔痛莫及。”
“圣上,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也,即便太宗一朝也年年有官吏因徇私舞弊而问罪,太宗完人在朝尚且如此,圣上勿要自责,况瑾州渺远,有人心存歹念圣上如何得知,都是臣等不能分忧的罪过。”顾缟因受皇帝赏识才能破格提拔至此位,故而与皇帝的关系更亲近些,他此时站出来安慰很合时宜。
然而也有不合时宜的人。
郑镜堂调整得极快,不知什么时候自袖内抽出一封奏章,双手递上道:“徇私舞弊因私害公之人何止远在地方,圣上身边亦有,臣有一奏,请圣上明鉴。国子监司业卓思衡腆居其位,乘宠骄盈,有负圣上之宏略。其于国子监治下徇私枉规,擅与襄平伯私交,宽纵其子不守圣上所定之纲纪,隐瞒其罪责不报,蒙蔽圣听。臣请圣上明察。”
卓思衡能感觉到自己又一次成为崇政殿的焦点。
不过他一点也不慌,甚至有点小激动。
刚才皇上替他摆平了,这次轮到他自己上场了。
折子递上去,皇帝面无表情看完,似是沉思后才开口:“郑相,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事发之日,吏部官员有因公事前往襄平伯府,听其府上下人谈及卓思衡刚刚拜访与缘由,竟是襄平伯世子私自寻人代笔东窗事发,然而卓思衡亲自前往却不为纠察而为徇私,后引走世子,并未上报,只襄平伯一封恳请世子避祸的奏章上陈,避重就轻,而卓思衡也再未提及此事,其居心不可不谓暗劣。”
卓思衡感谢当初的自己做了最正确的决定:将一切坦白给皇帝,并带着世子亲自来认错。
郑镜堂以为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错了,他们一开始都只是了解却不足够了解这位九五之尊有多么可怖,今天会是他们交出学费的这一课。
“圣上,臣有一言。”卓思衡觉得在吵架前需要申请是一种文官的职业素养,就好比拳击手开赛前要向裁判致意,在得到皇帝批准后,他才缓缓转身,看向郑镜堂,“敢问郑相,微臣是何职位?”
“国子监司业。”郑镜堂沉声道。
“是了,臣是国子监司业,既然郑相知晓,那怎会不清楚臣能给太学生的处罚最严厉莫过于赶出国子监?如今襄平伯世子已然自请离去,本就是最严苛的惩罚,又何谈我渎职徇私?”卓思衡余光看见高永清握成拳头的手和发白的指节,在这种无声的关切里,他说话底气也再涨三分,“若是吏部拜访官吏听闻襄平伯府下人私相交语后心中无私,便该与卓思衡怎样苦劝其主动坦陈之事一一上告。”皇帝举起奏折环顾四周,“其实在这封奏表交到朕的案头前,朕就已经知晓了实情,当然,与郑相所言大抵一致,襄平伯世子雇人代笔去专书朕要亲自御览的讲学感论,此事被卓思衡发觉,将其带回家中告知父母。但在这之后,卓思衡又将襄平伯世子亲自带进宫中,带至朕的面前,亲自告罪坦陈,这便是朕知晓一切的缘由。”
卓思衡居高临下看着露出恐惧神色的郑镜堂,他想过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此时站在自己身边,利用此事给郑镜堂致命一击的人是皇帝。
那一日,皇帝让世子告知襄平伯亲自上奏,再写一次经过,卓思衡以为皇帝是要演戏来用,当做什么垂范天下的优良典型,给各位养出败家孩子的勋贵之家立个好榜样。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来皇帝的演出。
那时,卓思衡便意识到,皇帝要留下此证,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万无一失的借此来防备寻衅滋事的官吏。若有人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并凭此找春坛、学政、国子监与一系列事的麻烦,皇帝都可以拿出最有利的证据,予以任何想要违背他意愿的人致命一击。
这就是当今天下的九五之尊,隐忍负重蓄势待机,犹如结网的毒蛛,擅长等待,但凡出手只追求一击毙命。
卓思衡站在他身后,虽然还置身戏中,却看着皇帝的背影久久不能平息心绪。
“朕并未宽宥襄平伯世子,你们尽可以说朕严苛,卓思衡替他们求情时也言,教之本在从善而非厉罚,可朕执意想要此子吃一堑长一智,但终究襄平伯是由太祖亲封的开国功臣世袭罔替,朕不忍抹杀其颜面,只教其上表自请罚罪,也算砥敬太祖之心略有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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