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债
许多事情也会有结束的一天,曹远东记得那天彷彿是一个正式的日子,所有的东西不再含糊,变得明朗,明朗得刺穿人的心脏,烧毁了他内心一直保留着的奢望,那不值一提又不设实际的奢望,烧变成灰烬飘散大地。
那天如常,在忙完所有的事情后,也看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村」,他想起在小说中有一段文字,让他瞬间红了眼睛。
「喂,kizuki,我想。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决定活下去的,而且决定尽我的能力好好活下去。我想你一定很难过,其实我也很难过。真的。这都因为你留下了直子,自己却去死掉的关係哟。但我绝对不会遗弃她。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坚强。而且我以后还要更坚强,而且更成熟。要长大成人。因为不能不这样。」
为什么会让眼睛红掉,他也不知道,大概是看到渡边谦在痛苦的旋涡中,终于愿意抽身而出,比一死了之更艰难的其实是活着啊。他觉得这种穿过荆棘林,血流遍体也想要活下去的勇气似曾相识。他告诉自己要开心要坚强,不管怎样,都要让自己活下去,心底有把悄悄的声音说: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要坚强,你要懂得让自己开心,万一将来有机会,才可以将许靖怡照顾得好好的。
他在黄昏时沿着海边跑步,流了一场淋漓的汗,他要养好身体,锻鍊意志。回到民宿,跟杨晞遥一起煮过饭,大家便回房间休息,突然间发哥出现在眼前,照旧是捧着肚子。
「你的房间不是上下铺吗?最近冷机坏掉,明天发哥找人来修,但今晚要睡你下铺喔,放心啦,发哥只会玩女人,不会玩男人。」发哥拍拍曹远东的肩膀。
「好。」曹远东跟发哥一起回房间,关了灯,他惯常地拿了手机出来翻看,在社交媒体惯性地向下拉,像老虎机一样拉着拉着,更新最新的内容,然后突然间,他看到了。
像潜伏了许多年的恶梦,终于在一个瞬间解开了封印,然后透彻地看见了。曹远东眼底下的泪腺,就像接了电的发热线,发热变红,烫热难以触碰,他不断尝试吞着口水,闭起眼睛平息自己,但没有办法,眼泪一直从眼眶内爬出来,爬满了一脸。
他开始哽咽抽搐,胸口闷得几乎窒息,他爬下床,出了民宿门口,拿了民宿的单车,骑上去后,像是甩掉所有紧追在背后的悲伤,拼了全身的力气不断地踩。风景后退,深夜的路,人烟稀少,他踩得更快更快,想摆脱一切,但不管怎样,悲伤还是笼罩着他全一寸毛孔,几乎窒息般又无孔不入的哀伤,像一个巨浪将他淹没又吞噬。
他踩到去第一天来过的那个巨形岩洞。夜里的岩洞没有人,曹远东下了单车,单车倾侧翻倒,他正眼都没有看一眼,摇晃着的身体,找了一块石头,在黑暗中坐了下来。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一下,无法平静,无法冷静,他觉得喉咙里像被人灌了许多许多铅块。
他拿出了手机,准备来一次痛快的了断,就像要拿出了短刀插进自己的心脏。他打开手机,按了她的社交帐号,重新再面对那残酷的事实。那其实是一张合照,许靖怡的侧脸,旁边还有一个男生,最后还有一隻狗,底下有一句文字:「第一次的全家幅」。他甚至强逼自己放大图片的细节,她的脸、那隻狗、店的装潢、地板的顏色、最后是男生的脸,一脸不屑冷酷的脸。
他突然好想掐死这个人,两人一直离离合合,半开放关係的状态,都是因为这个混蛋不够贴心、不够温柔、只会耍个屌样,曹远东讨厌他,讨厌到某个激烈的程度,想自己变成一隻野狗扑过去,咬开他的身体。
这是许靖怡第一次放两人的合照,该出现的,还是会出现,不被确定,含糊不清的,一瞬间在阳光底下变成了事实。照片的地点是:恆春。曹远东在网上搜寻「恆春」这个地方,然后发觉恆春就在垦丁,也是看海的地方。
原来,后来她也真的去了看海,只是陪她看海的人是她男朋友。突然间他觉得好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他觉得一切都难看死了,像是一个小丑在钢线上拼命表演,但其实台下根本没有任何一个观眾,连一隻狗都没有。
为什么呢。
几乎每个人在难过的时候都会问为什么,但其实也知道没有答案。不如换个方式问吧,曹远东你为什么仍然大惊小怪感到难过呢?许靖怡跟他在两年前都已经睡在一块了。现在都二零一九年了,特朗普都当上总统了,你还问奥巴马在哪;thanos都集齐了六颗无限宝石了,你还问蜘蛛侠什么时候登场。
突然觉得有股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和难堪涌上来,一堆ye体爬行在他的脸上,这个岩洞本来就空洞无人,一片混沌的黑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脱了自己的外套,将一张shi润的脸埋进去,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叫狂嚎。他不想再听到自己的哭泣,但就算掩住了外套,原来他还是知道自己在哭。
突然间,一盏机车的灯照过山洞,他赶紧瑟缩起来,不想自己被任何人看到,机车终于驶过,他又放声大哭,断断续续的,直至突然间,一架机车慢驶而过,然后引擎停转下来。一个身影下了机车,站在他身边,良久之后,突然间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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