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剥了一层皮,陈振中总算是戒断了毒瘾,他的朋友们轮番来看望他。他为人谦和,待人真诚,又很有义气,人缘很是不错,来上海不久,便结识了很多朋友。报社的同僚,上至社长主编,下至记者小编辑,还有学校里的同事们,轮番前来探望。主编还说,到现在为止,源源不断有《京华故梦》的读者去信给社里,可见这本书的影响力。陈振中勉强笑笑,心里却不为所动。他想起失去沈月眉后那段痛苦的刻骨铭心的岁月,通过写作这本书,得以舒泄自己的痛苦。对于他吸食鸦片,大家均感意外,梁焕新不断解释着,振中是误食。大家虽然心存疑惑,也不便多问,背后自然免不了议论纷纷。
来人均发现,陈振中比过去更瘦了,戒烟果然是剥层皮,除去瘦,大家均感觉他Jing神低糜,眼神甚而透露出一股绝望。陈振中向来追求很高,人长得Jing神,穿着整洁,处事得体,生活中也不满足于衣食无忧,有理想有追求,可现在的他,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听主编说起《京华故梦》——他曾对人说这本书简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呕心沥血而成,此刻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来客只在陈振中身上看到颓败,在他眼中看到麻木。
他没想到,这一天,韩景轩带着沈月眉来了。
上一次沈月眉来,是来商量两人私奔浪迹天涯,那会儿两人满怀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希望,是这共同的憧憬与希望,是在一起的心愿,强烈地给予他们勇气,可现在已经物是人非。沈月眉看着院落中熟悉的景致,看着那颗枯萎凋败的海棠树,忍不住泪珠滚滚落下。近来,因为流产后抑郁的缘故,略有刺激她便时常伤感,此刻故地重游,勾起万千往事,沈月眉忍不住潸然泪下。
韩景轩走进去,梁焕新和路冰顿时安静下来,整个屋中只大家的呼吸声彼此可闻。
沈月眉跨进来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咚”地一声,她的黑色高跟皮鞋已经跨过了门槛。陈振中没料到她竟会来,瞬间坐直了身子,看到沈月眉的憔悴几乎不亚于自己,禁不住心疼地皱紧了眉头。
韩景轩看了病床上的陈振中一眼,走了出去,其他人也纷纷离去,关上了房门。
沈月眉向着陈振中一步步走过去,陈振中凝视沈月眉,她瘦的不成人形,肩胛骨处锁骨突兀地矗立着,一向圆润的脸,此刻颧骨微凸,眼睛深深地凹陷。
“振中,你身体都好了吗?”
陈振中点点头,忽然把头扭到一边,说道:“我没脸见你。”
“我知道你是言不由衷的,我不怪你。振中,我信命了,这回我真的信命了,这是我命里躲不掉逃不开的劫数。”
陈振中忍不住握住她枯瘦的手,说道:“对不起,眉儿,我太没用了。”
沈月眉竭力忍住泪水,陈振中这个大男人却忍不住热泪盈眶,“从你认识我,你就一直受苦,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我算什么男人!我向来认为,聪明乐观的人找解决事情的办法,悲观的弱者才会抱怨,可我现在,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那年冬天我早早回家,一定不让你去唱那场堂会……”
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堂会,说不定他和沈月眉早就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何至于受那么多苦。陈振中抬起泪眼看着沈月眉,低声问道,“他有没有为难你?”
沈月眉摇摇头:“没有,他把恨都发在你身上了,没有为难我,也可能是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吧。振中,我们这辈子算是没有缘分了,你离开上海吧,不用担心我,我会活下去,努力活下去。”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他们没有一生一世了,这短暂的时光她是多么珍惜啊,她恨不能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却只能无奈地说一声:“我要走了,振中,你多保重。”
沈月眉正要起身,忽然被陈振中拉住手,她回眸,陈振中把一个檀木方盒塞在她手里。沈月眉打开来看,满满一盒子都是演出票,沈月眉在校期间经常演话剧,每一次她都会给振中和宗洋演出券。沈月眉拿起一张《雷雨》的演出券,背面上细心的陈振中标识了当天的日期,遒劲的笔迹写着:今天演的是曹禺先生的《雷雨》,眉演的是四凤,曹禺先生曾亲临后台,赞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每一张陈振中都用心地记录了日期,并且附带一句话,或赞美或鼓励。最后一张,是她进吴府前最后一次演话剧,只有五个字:
“眉 等我 保重”
两人的对话外面隐约可闻,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一对苦命恋人劳燕分飞,旁观者无不动容。若是这对恋人与自己无关,韩景轩未必不会出手相助,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可那个女人,是他离不开的沈月眉,每次出门在外,他都饱受相思之苦,一想到和她分开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未来孤单的生活,他内心不是没有歉疚,可实在是割舍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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