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步出榕庄街的短巷,并不上车, 司机会意地发动车子, 缓缓跟在后面。
孔祥熙仰看枝头半黄半青的梧桐叶:“你说他是真的尽心奔丧, 还是有意躲着我呢?”
“他这个人性情怪癖, 行事也变化莫测, 所以很多人说他是怪杰。”张嘉璈微笑, “但要说为了躲您就跑到通州去, 这也不至于。”
孔祥熙叹了口气,把手杖轻轻点着地面:“公权读过胡雪岩没有?”
张嘉璈风趣道:“那要看读什么,旧书摊子上的是一种,窑子里的又是另一种了。”
“公权是会说玩笑话。”孔祥熙饶有兴味地一笑,慢下两步,与张嘉璈并肩, “人说为官当范曾国藩, 经商则鉴胡雪岩, 我从前在美国的时候, 看过一个华人的杂报, 论红顶商人胡氏‘十成十败’。”
“这种小报就太多了,十成十败大多是凑的——郭奉孝给曹Cao写十成十败, 那不也是拼拼凑凑, 打气吹牛的意思。”
“对、对。”孔祥熙笑道:“胜的地方不过是吹牛, 总之一个人好,那怎么贴金都容易;但败的地方他说得倒很中肯。”
“愿闻其详。”
“他说胡氏一败是不识时务,以卵击石, 用囤积原料的办法对抗洋商,最后是一败涂地;二败是不能平服人心,有爱才之心却无惜才之德,众叛亲离,墙倒众人推;三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奢靡无度以至于财货空虚——”
“四败是娶了太多小老婆。”张嘉璈接口笑道:“东楼十二钗,这么多小老婆,要多少钱才能养得起!”
孔祥熙大笑起来:“又说这个!反正一个男人失败,最后一定是怪老婆咯?”
张总裁Jing妙地马屁:“若是有贤妻如宋夫人那样,必然不败。”
孔部长自得里亦有些尴尬:“不要谄媚……她的确是一个好妻子。”好母老虎。
张嘉璈知他心意,恰听街边妇人直着喉咙叫骂“死男人这鸟时候挺尸回来了,黄汤怎不灌死?”
两人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干笑。
“祥公觉得金公子像胡雪岩吗?”
“他恰恰是避开了胡雪岩的所有弯路。”孔部长谨慎地远离街边泼妇,发麻的脑壳逐渐放松,他解开西装的扣子,好走得松快一些,“其实两三年前他发迹的时候,我对他已经有所耳闻,税法改革期间又有许多摩擦——但我这个人是不记仇的,你知道的,我心中对他更多是好奇。”
张总:“……”不记仇你还克扣石瑛的拨款?!
孔部长不屑于留意张总Jing彩的表情,兴致盎然地边走边道:“在抗击日商的这么多次浪chao中,金明卿所采取的策略是我最为赞赏的——在商言商,我个人不赞成用口号和抵制去挽救市场——口号无用、实干救国,能够用商业方法釜底抽薪,叫对方不得不退出,这才叫做有力的还击。在这一点上,他比胡雪岩要强多了。”
“您是说靡百客。”
“是、是这个名字,他是一个商业上的奇才。”孔部长愉快地用手杖敲路牙石,“今天到他家里看看,叫我说这个别墅才是他的真实面目。我从没见过这样朴素的富豪住宅,朴素中自有雅静,有一些接近new oney的清教徒观念——俭省节约,把资金投入到生产里、而不是放在门面上,这完全克服了我们中国商人爱铺张浪费的毛病,是不是?”
“他是留过洋的嘛。”张总应道:“的确他是不太喜欢宴会舞会这一套,去年纺织会的宴后party,还是浙实行的章经理代为Cao办,他在这些事情上是不怕人笑话——唯有为白老板肯舍得花钱。”
“这就是我说他Jing明的地方了——撇开悖lun丑事这一桩不谈,你说他养着这个白露生,是一个多么划算的选择?治家严格、又为他招拢人脉,帮他结交了幼伟、结交了藕初。为他花的这点钱又算什么呢?所以我说他避开了胡雪岩的弯路,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这可比小老婆划算太多了!”孔部长颇为感慨地侧首:“当然他自己也是很有手腕,我和藕初认识这么多年,他三两句话、接个传习所,把藕初哄得一心一意,在税改的事情上跟我唱反调。”
“……”
张嘉璈只是点头,这些话令他有些索然无味。
孔祥熙如此盛赞金公子,甚至今日屈尊登门拜访,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张总经理非常明白。银市危急,中央银行需要一个能号召民间响应的领头羊,尤其是这些江浙财阀,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的外汇和现银。
但平心而论,金公子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要张嘉璈自己来评价,这场大救市可以有更资深、更具名望的领袖,比如中行的现任理事陈光甫、比如自己最信赖的冯耿光,又或者是面粉和棉纱大王荣氏兄弟。但这些人并不倾向于现任的财政部长孔祥熙,相反地,同为银行家出身,他们对宋子文更有好感一些。
他看过冯耿光给孔祥熙的信,冯耿光认为法币应当以央行、中行、交行、农行四大行联合发行,穆藕初也给孔祥熙提过报告,但侧重点在于请求政府加大对白银外流的打击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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