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圈安席,人差不多就都认得了,居然还都真是太太——姨太太。这个叫徐兰珍的,相貌平常,但大大方方,有股贤惠的味道,她在这里算有地位的,是首峰面粉厂老爷子的六姨太。另一个叫谢宝珠,嫁的是教育厅厅长的二儿子——也不知怎么把儿子教育成这样了,养了四五个外房,她也算有地位的,这栋房子就是她的。再者什么典当行的、皮货店的、杂货店的、开酒楼的、名字里非花即玉,都是太太,只是前面得加一个表示妾室的数字。
难怪虞梦芙的地位最高,便是进门那个丰满的美女,她是典型的东方美人,很像胡蝶,大脸盘子大眼睛,胸脯丰满、胳膊丰满,浑身上下无一不丰满,唯有腰肢纤细,这风流身段哪个男人看了不说一声sao!虽然年纪大了,仍能看出当年那股子媚态。她相好是宝泰银楼的东家,财最大、气最粗,加上性情泼辣,一屋子女人都拿她当老大。
今天过寿,也是为她。
虞梦芙叫小大姐们满上酒,站起来道:“我平时住在上海,难得回来一趟。也是因为嘛——”看兰珍一眼,兰珍比了个口型,梦芙忙道:“对,因为是我的本命年,把玉姐也请来和我们聚一聚,我们姐妹个个出人头地,这不是喜事一件?”又忘了,再看兰珍,兰珍只觉教不下去,挥挥手,由她随便胡说,梦芙嘻嘻笑道:“那么就大家一人敬他一杯,我们喝一遍再说!”
文鹄没看明白这阵势,你过生日,怎么大家来敬白老板?
看不明白不要紧,见世面就行了。那敬酒的方式由不得你不吃,都有点女中豪杰的味道,个个海量惊人,自己先吃一大盏,然后把沾了唇膏的杯子调转一边,重新满上,举到露生唇边
露生道:“这样,我先吃一盅,咱们坐下来慢慢乐,大家文雅些,别一下子吃醉了才好。”
满屋子笑道:“我们能吃醉?这已经是吃过一席了,给你又摆一席。”又道:“你说吃一盅,吃谁的?”
露生扶额笑道:“自然吃寿星的。”
“我们的沾一口也不行?”都把酒杯往露生唇边凑:“你抿一口也是赏我们脸呀。”
露生推辞不得,只好吃一口,这一口吃了,后面又来,不光自己喝,旁边的还都陪着喝。文鹄不知他酒量多少,看这阵势有点发憷,就男人喝酒也没这种豪气,竟是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打法。索性截住杯子:“姐姐,这酒我能喝么?”
女人们哄笑:“你替你哥哥喝?”
“他不是我哥哥,是我东家。”文鹄边说边笑,这孩子天生的一股风流邪气,和年长的女人说俏皮话,倒能说出一股调戏的腔调,“他老管着我,不让我喝酒,你们要给我,我就是你们弟弟了。”
说罢,不等人回话,摘过一盅,仰头便喝。再敬再喝,一口气七八个大杯灌下去了,居然面不改色,姨太太们哄然叫好,露生拦着道:“好了,再喝真的醉了!”
文鹄道:“这点儿酒还不能。”打量着一群刷墙的脸笑道:“还有么?还有再来。”
梦芙夹了烟笑道:“小弟弟,别看你东家这么假正经,他是个一等一的风流多情。我们这十几个女人,都是他的妹妹。”
文鹄转着杯子笑道:“你给他当妈都够了。”
十几个女人乍然一愣,泼地放声大笑,梦芙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不是按年纪论的。别说做妹妹,他要我做女儿,我也喊他一声干爹。”将手在文鹄身下摸了一把,吃吃笑道:“你年纪不大——种倒不小!怪不得很敢说呢。”
满屋子盘丝洞一样尖声大笑。唯有兰珍看出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有戾气,只怕这一轮酒惹着他了,拦住梦芙道:“差不多也就得了,没长毛的小公鸡你也闻着sao吗?”梦芙大笑松开了文鹄,兰珍柔声向文鹄道:“我们姐妹只是爱开玩笑,小弟弟不要恼。敬小爷也是为着旧时的恩情——当年是他把我们从堂子里掏出来的。”
闹得翻天的酒宴上,一下子静住了。
其实文鹄早看出来了,他只是馋酒而已。
可那一群女人的眼睛里,都有泪花了。
天知道要把这些人聚起来是多么不容易,兰珍在天津、梦芙在上海、宝珠在南京,天南海北地像珍珠串子散一地,可白小爷那消息一出来,她们全停止了和大房的争风吃醋,梦芙一个电报,她们就飞快地赶来南京了。
她们心里真把他当干爹,说是亲爹也不为过,虽然他和她们其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那时候他傻得很,大家都觉得他单纯好骗,又知道金公子对他无有不依的,在堂子里受够了、逢场作戏都厌了,谁不想出去?可是那些大少爷啊、大老爷啊,舍不得多花几个钱把她们赎出来,还有些是面子不够、说不动妈妈,或者嫌太丢面子,不肯去和妈妈说——总之千般困难,都有个巧妙的解法,只要你缠着男人带你去得月台听戏,再和白小爷偷偷一哭,他一准的心软!到时候金少爷的面子谁不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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