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轰然洞开,雪亮雪亮的灯光,从内厢之中,柔柔地倾泻出来,如同一层无形的纱幔,乞怜地映罩着从中走出的、谈笑风生的四人周身,仿佛连这无知的死物,也愿意攀龙附凤、曲意逢迎,依依不舍地拽着他们的衣袂,难以分开似的。
周围的人,全都抻长了脖颈,恨不得胸腔以上、脑袋以下的这截躯干,再陡然地延展三分,哪怕变作鸭鹅之流的禽畜,也在所不惜;还有的,干脆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双炯炯的眼睛,炙热地投射着视线,甚至忍不住地,往门口踱踱地凑上了几步,好像终于等到了此番的主东家,尘埃落定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郁昌自然不能免俗,他先前匆匆忙忙地在席间穿梭,既要充当服务生,还要兼顾热场,维持氛围,像一只纷飞的花蝴蝶,屁股都没怎么挨上椅子,堪堪地卡在内外交界线上,离厢门的距离最近,此刻被周遭所感染,心下登时有了三分计量,做贼似地,悄悄摸摸回头一看,饶是做足了准备,两只牢牢地卧在眉窝下的眼珠子,也好悬没被惊得掉出来——
只见四人站在门外,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俱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最外面的廖经理,一方宽厚的脊背,恨不得弯成虾米,仿佛拉满了的弓,咧着阔嘴,不住地点头哈腰着,踏着锃光瓦亮皮鞋的两只大脚,如同踩在油锅上一般,不停地左右交替着,变换身体的重心,面色热赤赤的,发着滚热的汗,脸上根根的毛细血管,好像都要在极度澎湃的舒张之中,绽得爆裂开来,洇出一蓬蓬激动的血点。
他右手边的张泽仁,正面朝着中间的两位,闲适地说着话,身上一件深蓝的套头毛衣,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腕间的表换了一块,泛着低调的冷光,身姿卓然,颀长匀称,非常俊雅,眼角弯成一弧柔和的春枝,浑身上下,丝毫不显廖经理的丑态,言语温和,却显着一股得体的谦卑:
“……这段时间,肖老师大概忙得很啊,市里产医融合创新基地审批下来,首批科技成果的赋权项目终于尘埃落定,迄今为止,我院算是做了领头羊了!”
正中央那位被簇拥着的、接近六旬的人,低调地穿着一袭白衬衫,半眯着眼,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眼镜,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也是仰仗各路才俊嘛。”
随即,十分亲昵地伸出手来,往旁边站着的,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的肖主任肩上,轻轻地搡了那么一把,开口道:
“行了,既然是你们的事,就坐下来,好好地聊上一聊吧。应明,你去吧,我不方便久留,先不作陪了。”
如果说,张泽仁的出现,尚且还在预料范围内,虽然惊人,但还不至于让郁昌过于失态;那么,眼前这齐齐地佩戴着金丝眼镜的一老一少,却真真正正地,让他狠狠地吃了一惊,进而深觉自己的迟钝,万分地懊悔起来——
这个对肖主任姿态亲昵的男人,所拥有的一只分布着浅浅皱纹的面孔,在场的所有人,可谓都是铭记于心、熟悉万分。
无它,只要从酒店里随便找上一个窗口,探出一方脑袋,胡乱地望出去,面朝着那座省级三级甲等大型综合性医院,再打开手机,点进它的官网,滑进“领导班子”的侧栏,对方的蓝底照片、姓名履历,便赫然在历,一目了然——
院长肖德钦,副厅级干部,如今突然在利泰酒楼的三层现身,和那个被郁昌在心里翻来覆去、骂过不下数十次的“刺头”主任肖应明站在一起,他俩的五官分布,尤其是那客气中夹杂着冷淡的眼神,竟然隐隐地透出几分神似。
真是终日打雀,却被雀儿啄了眼。
郁昌顿生一股目盲眼瞎之感,在心中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等到那位的身影,终于再次隐去了,他才悻然地揩了一把额角沁出的几滴冷汗,转头偷看一眼,发觉刘青云也一副呆傻的表情,方才略略地平衡了一点。
重量级人物走了,包厢内那股千斤重的诡异气氛,顿时减轻了几分。
众人热热闹闹地,纷纷凑过来,众星拱月般地,把张泽仁和肖主任迎了进来,脸上挂着团团的笑意,总算依稀有了一丝以往“会议”的影子。
——当然,被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下,茅塞顿开的郁昌,自是再也不会为那位“空降兵”的超然话语权,而忿忿地感到不平了。
墙壁上挂着的一只雕花西洋钟表,恪守秩度,静默无声,一格格地走着,桌上的香薰燃着橘黄的光亮,莹莹如豆,馥郁清新的花果香气,在偌大的室内悄然弥漫。
按常理说,这种会议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饶是说上多少场面话,做上多少铺垫,到了最后,也绕不开“钱”和“货”。
郁昌和刘青云尽职尽责地当着背景板,和医学部经理,以及廖远东这两位哼哈二将一起,殷勤地与各位主任聊着天,间或偏着头,往靠着窗外明亮夜景的两席主位上,极快地窥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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