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三十五章</h1>

    少年瘫坐在混着雪水和驯鹿粪便的石子路上，他垂头盯着地上的一块污渍，像一个正在融化的雪人，一动也不动，他的存在感因为这份死一般的安静，而在一分一秒地在变稀薄，街上的雾依旧很浓，稀稀拉拉的人群偶尔走过他身边，不闻不问地与他痛苦的生活擦肩而过。

    迷雾缭绕的城市，让阿诺觉得自己非在人间，而是身处地狱，所有人既是受苦受难的鬼魂，又是拿着鞭子大笑的魔鬼。

    一辆马车从他身边飞快驰过，溅起一泼脏水淋到了他的裙摆上，他被这肮脏的意外给惊回了神，抬起头望向那家近在咫尺的面包店，早上发现柜台上被摆了两个人头的老板，已经叼着烟斗重新开始了营业，谋杀不过是这座欲望都市的日常惊喜，再怎么残酷狰狞的悲剧，只要是别人的，就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所有人都忙于应付自己的日子，继续挣钱，继续吃饭，继续生活。

    可怜的少年被这突然而至的悲痛砸得晕头转向，他的身体为了保护他，使他暂时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他木木地睁着一双棕色大眼，从地上爬了起来，捏紧了手里的钱袋，心里默念着达夫嘱咐的话，就像在念自己听不懂的护身咒。

    【两个nai油面包，一基尼五分；两个nai油面包，一基尼五分……】

    当他提着装了两个nai油面包的篮子从店里走出时，阿诺像个走失的孩子突然回神发现自己丢了，他看着两旁的路，好一会儿才想起该走哪条才能回去。他慢慢地走在路上，偶尔撞到了行人，被骂了也没有反应，只是习惯性地低头说对不起。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可他此刻却找不到一个来和他分享悲伤，他想到那来了又走的小侄子，天知道他此刻有多想艾lun能回到自己的身边，立刻，马上，如果那美丽的孩子能在他下一次眨眼睁开的瞬间就落在他面前该多好，他想抱着对方痛哭一场，和艾lun一起质问这突然而至的悲痛。

    当初，他与拉古夏和戈布的分别就足够仓促意外了，他一直以为他们只是互相丢失在了世界的不同角落，卡洛斯一直在为他找寻那两人，虽然总是毫无消息，但阿诺以为终有一天彼此能再次相见，谁料再会时已经天人永隔，如今卡洛斯终于为他找到了那两人的下落，事情却竟然落到这种下场，无论是他和卡洛斯的关系，还是拉古夏和戈布的结局。

    他想到娅娅拉古夏那简洁又寡言的爱，又想到戈布对拉古夏的忠诚爱意，最后又想到了方才见到的卡洛斯，觉得人生太过无常。他昨晚好不容易拾起的勇气，还没在手心抓牢，就又被打掉碎了一地。他摸着手腕上的蓝绳，想在心里寻找米迦勒天使赠予的力量，可他只感到自己抓住了一条绳，其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阿诺不禁在心里痛呼，他想起了阿耶卡的猎人去狩猎前向米迦勒做的祷告——

    【如果死亡必将降下，请带走我吧，不要带走我的家人】

    父亲走了，哥哥走了，娅娅也走了……为什么他还留在这里。

    阿诺想起自己在拉古夏家里浪费在悲伤中的日子，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句“娅娅我爱你”……他思绪越发混乱痛苦，最后什么也想不动了，又变得麻木起来。

    他把这次灾难式的撞见归因于命运的捉弄，却没有想到生活中大多数巧合往往是有心人的安排。

    究竟这段日子，爱着他的那两人发生了什么，为何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残忍地杀害了他们，还要用如此耻辱骇人的方式曝光于世。爱他的人在这世上已经如此少了，神又带走了两个，如今，只剩下他的小艾lun一个了。

    神之所以要人为逝者举行葬礼，其实是为了保护生者，种种肃然的仪式安排，让悼念变得有序，像挖好的沟渠，引导着滔天汹涌的悲痛慢慢流泻，使活着的人不至于被自己的哀伤给冲垮了。

    可阿诺没有葬礼可以参加，好在他从最爱之人的死亡中慢慢学会了静静处理自己的悲伤。他像只又瘦又冷的可怜小兽，在陌生的环境里先把这巨大又沉重的悲伤吃力地衔起，手脚冰冷地仓惶奔跑，期间，悲伤像一头凶恶的巨兽被关在柙子里，无论它如何在他心里疯狂冲撞，阿诺也麻木不顾，只往前走着，到了能够自己独处的私密地方后，便把悲伤放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流泪咀嚼，满嘴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