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芳华 - 地狱芳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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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狱芳华】(5)故园秋暮

    「每人分一点吧。」

    范凯琳扭过头去,轻声招呼前面赶车的男人。路旁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正挣扎

    着纷纷爬起身来,枯槁皱缩的手捧着外面脏兮兮,里面却舔得一干二净的碗盆,

    两眼发亮地拥向她的马车。车夫搁下马鞭,解开身旁的布袋,伸手掏出一摞灰黄

    的面饼。饥民们更加奋力地向前挤着,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来。他赶紧把布袋抱到

    怀里,一只手高高举起那叠饼子,「不许抢!一人一份!」他用略有点尖细的刺

    耳嗓门喊叫着。

    「比以前多了。」范凯琳侧坐在盖着篷布的箱子顶上,俯视着底下稍微恢复

    秩序的人群,在心里低语着。在她的记忆里,逃荒和乞讨者任何时候都没从西维

    尔消失过,不过以前,她对这些人的数量可能没有如今这样直观的感受——在父

    亲做行政官的年代,他好歹会让他们进城去,而不会这样聚在城外的路边。她细

    心聆听了一下他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可能是从西边些的地方来的,那算是一

    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不少地方年景不佳,好消息是西维尔依然还不

    错。

    领到饼的逃荒者一边挤出人群,一边急不可耐地把东西填进嘴里,人群渐渐

    散开,但还有好些依依不舍地站在车旁,伸着脖子望着袋子里余下的几张饼,车

    夫转过身来,仰头用眯缝的眼睛望向她,指头戳了戳空下去的布袋。

    「给孩子多分一份。」她抬高了声音,让车夫和乞丐们都能听见。

    马车沿着护城河边的石子路,继续颠簸着驶向城门,多雨的夏日过去还不久,

    河水满盈,同十五年前一样青翠,她举目凝望着对岸的城墙,石块看上去似乎更

    黯淡发黑了,杂草和藤蔓在石缝里蓬勃,好些箭垛已经坍塌了。三百年的岁月太

    长,即便石头也无法永傲风雨,在那个地狱之焰肆虐人间的世代,每个像西维尔

    这样的北地城镇都垒起了自己城墙,但如今,地狱之门已闭,内地小城的城墙似

    乎可有可无,虽然圣哲的经文上明明地记着:「魔鬼好像觅食的狮子,你永不可

    掉以轻心。」但无论领主还是平民,对维持这些旧时的工事大都兴味寡然。

    西维尔的城墙算是不错的,父亲在这的时候,立下了保护它们的规条,还组

    织过几次修缮,而在范凯琳去过的不少地方,城墙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用去建

    领主的宅邸或是农户的新房了。

    车夫拨转马头,驶上护城河上的吊桥,马蹄踏过木板的笃笃声清脆悦耳。桥

    依然是以前那座,虽然看上去黑旧了不少,但还算结实,范凯琳更担心那些生锈

    的铁链,是否还能把这张钢铁与硬木拼就的沉重板子拉动起来——它看起来已经

    很久没真正成为一座「吊」桥了。她抬起头,不远处的城门清晰可见,这一瞬让

    她觉得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纷乱的色彩从记忆的池底沸腾而起,心在胸腔里

    飞快地砰砰搏动,兴奋?紧张?还是伤感?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几个穿着简陋皮铠的士兵在城门前值守,其中一个把他的长枪横过来,挡在

    马车前边,头盔底下的那张脸摆出一付严肃吓人的表情:「城主大人的命令,所

    有入城的货物都要检查!」

    「唉,果然还是得靠这破玩意呢。」车顶上的范凯琳鼓起腮帮子吁了口气,

    从裤兜里抽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薄板,俯身递给卫兵。那是两片包着银边的黑色木

    板,通过铰链对折在一起。卫兵有点困惑地接过那块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才

    打开它,范凯琳没指望他能识字,他只要能认得教廷和国王的印章就行了。

    但这家伙似乎比她想象的要中用一点,他有点缓慢地仔细看着那些刻在木板

    上的文字,时不时抬起头来盯着她看几眼,像是要努力才能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一

    样。范凯琳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的表情,从困惑慢慢变成狐疑,再变成讶异,他

    伸手招呼同伴一起过来看,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最后他转过身来,恍

    然大悟似的换上蜜糖般的笑容,用不太优美但敬意十足的姿势朝她连鞠了两个躬:

    「真是……抱歉,尊贵的小姐,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范凯琳朝他微笑了一下,伸手接过那份文牒,放回口袋里,车夫抖动缰绳,

    马儿继续迈开步子。当马车快要全部钻进城门的Yin影里时,她回头望向依然瞪大

    眼睛盯着她的卫兵,高声问了一句:「圣庙还是在城东头吗?」

    这一次,她用的是西维尔的土话。当卫兵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向她点头时,

    她扭过头去,抿着嘴偷笑了起来。

    她理解他的心情,非常理解,如果换成她站在那个位置,她觉得自己的表现

    也会差不多的——在洛瑟兰的东西南北,在信奉尊神威玛和他圣哲的众多王国,

    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猎魔人,但当他次意识到,一个活生生的猎魔人站在自

    己眼前时,每个人的表现都会差不多的。

    她还记得那些故事,当她坐在壁炉边或是躺在床上时,年老的女仆边钉着刺

    绣边讲的那些故事。许多故事里都有猎魔人,在某些故事里,他们穿着黑色的皮

    衣,戴着宽沿的黑帽子,罩在长长的黑斗篷里;而在另一些故事里,他们有着苍

    白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和在夜里发光的红色眼睛;甚至有些故事说,他们会用小

    孩的鲜血,哦,有时是处女的鲜血,或者死人的头发乌鸦的指甲蚊子的鼻涕什么

    的,来强化武器或是自己的力量……啊,管它是什么呢,反正那时候她经常被这

    类的故事吓得拿被子蒙着半张脸瑟瑟发抖,之所以只蒙半张则是因为她得在伊莫

    面前显得勇敢些,伊莫在这种时候一般会把整个身子都缩进被子里去,把脑袋埋

    到她的胳肢窝底下,但当下次讲故事的时候,他又会不长记性地瞪大眼睛凑过来。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但笑完之后,她觉得有点淡淡的失落——那些

    日子都过去了,现在伊莫已经快要娶妻生子,而她,自己成了恐怖故事的主角。

    ——和那些故事都不一样的主角。不同的故事里有着不同的猎魔人,但从没

    有一个故事里的猎魔人,是像她现在一样穿着和农夫一样的衬衣和背带裤,坐在

    吱嘎作响的破马车上的。所以她对那种困惑和讶异的表情早已经司空见惯了,而

    一个Cao着本地口音的猎魔人?那无疑让这种讶异变得越发夸张和滑稽了。

    她原本还有个问题要问的,但一来她想品尝下自己揭晓答案的兴奋,二来,

    她有点害怕听到和期望不同的答案,最后她作罢了。马车已经穿过城门,西维尔

    的街巷与楼阁涌入眼帘,淡淡的烤面包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是进城门的路右边第

    三家店门,不用看就猜得到,她使劲吸着鼻子,想要分清那香味和十五年前有什

    么差别。马车从面包坊门前踏过时,她朝柜台里面张望了下,老乔布还在,只是

    不再戴着他的白帽子了——那时他还只是秃顶,现在已经一点头发都没了。而小

    乔布戴上了那样的白帽子,他看上去比小时候胖多了,鼻子和下巴都显得圆乎乎

    的,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把刚出炉的面包码在柜台上,垒成一座方塔。他

    抬头瞟了一眼马车,但无疑没能认出她来。

    「第三个路口往右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孩子般的兴奋和一丝向导般的骄

    傲——去揭晓答案的时候到了。

    「圣庙的牧师还是柯尔特吗?」还没望见西维尔城墙的时候,她就急着想要

    了解这个问题。在影响她生命的人里,除开父母以外,排最前的也许就是柯尔特

    了。她曾经思考过许多次——如果她不是在西维尔长大,如果她从小认识的牧师

    不是柯尔特,而是个和她见过的绝大多数一样的家伙,她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走上

    侍奉威玛的道路,更不会成为猎魔人的。

    马车拐了弯,沿着有点幽暗的街道往东走。圣职者每到一城,应当先拜谒圣

    庙与牧者,这是尊神威玛订立千年的规条,许多时候,这条律法让范凯琳觉得头

    疼,她不喜欢那些拉拉杂杂的繁文缛节,不喜欢那些老头儿们比老鹰更犀利的挑

    刺眼光,更不喜欢料不准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的教义争论——圣哲迦穆兰三百年

    前行走人间的时候,诋毁他的人就已数不胜数,即便他最终献身殉道,将洛瑟兰

    从地狱的灾厄下救赎,时至今日,依然有许多人拒绝信奉他的教诲,光是这项分

    歧就带来了够多的争斗甚至流血,而在新教与老教的范畴之下,还有着无以计数

    的纷繁派别,虽然尼西亚会议勉强维持了教廷的一统,但……你没法堵住每个信

    徒的嘴让他们不吵架的。

    柯尔特是个例外。牧师常被比作严父,但柯尔特更像是一位长兄,从年纪或

    是性情上来说都是如此。和那些古板的家伙不一样,他看起来永远朝气蓬勃,带

    着清朗的笑,他不会纠缠于那些繁复的规条,只在乎能否给别人带去欢乐。虽然

    经书上记着:「牧养灵魂的,可以收取奉养rou身之物。」但他似乎从没用过这项

    权力,他自己种地,养牲口,把多余的送给穷人——那是他最看重的事,他花了

    许多的时间和穷人在一起,同他们一起干活,一起谈笑,带他们唱诗,教他们识

    字。他也极少露出严厉,尤其是对孩子,他的妻子一直没能给他生孩子,但他对

    每个孩子都很好,在范凯琳的记忆里,他曾经许多次笑呵呵地在父亲面前表扬她,

    为她那些顽皮的恶行开脱……就像经书里使徒帕劳所说的那样:「我活着就是圣

    哲活着」,那时候,年幼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圣哲在世的时候,一定就是像柯

    尔特这个样子的。

    石片铺就的街道向前延伸,范凯琳不停地四下张望着。「戛西,」她俯下身

    去,拍拍前面的车夫,另一只手指着前头:「西维尔最好的酒铺就在前边往左拐

    的巷子里,等事情完了以后一定带你去见识下。」

    车夫布满粗短胡渣的瘦削脸颊堆起了褶子,故意夸张地咂巴着嘴:「哈,那

    我可真等不及了。」

    但等得更久的人是她,十五年,她许多次在梦里回来过,她熟悉这里的每一

    条巷子,每一个店面:玛丽安的糖果店在下一个路口往北,苏菲的裁缝铺在前面

    一点的右边,老甘达尔住在酒店的阁楼上,每天早上挑着他的剃头摊出门,但他

    现在八成不在了……这个念头让她好像突然醒悟过来,是啊,不在了,许多东西

    都不在了,那个岁月远方的西维尔仍然还在她的脑海深处,但眼前的这个,已经

    不再一样了。

    戛西并不是此行唯一的随从,她的队伍有十多人,他们在城外扎营了。她不

    想引人注目——隐蔽而低调是猎魔人的行事作风,所以他们绝不会像故事里说的

    那样,有着一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装束——当然,她的确有另一套行头,一套更

    适合打架的行头,它们现在正躺在屁股底下的大箱子里。许多事情,在野外的营

    地里说或是做,比在人多眼杂的市镇里要方便得多。而且,她也不希望在拜访每

    位故人的时候,都带着一群容易惹麻烦的随从。

    不过也有些东西是这身农妇似的装束掩藏不住的:亮金色的头发,光滑的皮

    肤,Jing致而棱角分明的五官,这一切都和身上的粗陋衣服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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